中秋到了,又是一年团圆时,我和爸爸妈妈来到了孤单一人的姥爷的家中。阳台上的灰落了几层厚,也没有人去清理。阳台上的花也因为无人照料而奄奄一息,枯黄的叶子下藏着一朵低着头的花。
抬起头来,夕阳照在窗户外的一棵大槐树上,夕阳穿过一层层树叶,映出斑驳树影。我好想回到那棵树下,让蝴蝶再在姥姥的头上驻足;我好想回到那棵树下,远远望着姥爷手提美食的背影;我好想回到那棵树下,让姥姥再将我抱回那个温暖的轮椅上。我好想回到那棵树下,回到姥姥的怀抱中。
“宝宝,过来,看这儿有只蝴蝶。”姥姥温柔而慈祥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中。轮椅上的姥姥坐在早上初升阳光的照耀下,头发闪闪发光,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我冲向蝴蝶,正在天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抓入手中。我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将抓住蝴蝶的双手放到姥姥的额头上。手一松,蝴蝶便停到了姥姥的头上。“真漂亮!”我说道。姥姥也微笑着点头。
太阳渐渐升高,槐树的腰也越挺越直,我在树上靠着找小蚂蚁,这仿佛成为了我最好的乐园。姥爷买菜回来,笑着说:“中午给你炖鸡腿吃。”我欢呼似的蹦了起来,大槐树在风的帮助下也随我摇摆。姥姥又说:“我亲自给我的大外孙做。”我便更高兴地拍手叫好。想着姥姥做的鸡腿,我的口水就情不自禁地往下溢。
午后的阳光在树叶的层层遮盖下已所剩无几,我揉着吃得饱饱的肚子,慵懒得靠在大槐树上昏昏欲睡,对它有无限的依赖。这时,姥姥便起身,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我的身旁,努力地将我抱起。我都会突然惊醒,疑惑的看着她,她就说:“不能让我的大外孙着凉了。走,睡到姥姥的轮椅上去。”我笑着躺倒那个柔软的像沙发的轮椅上去,呼呼大睡。姥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晒着太阳,静静地看着我熟睡。
等我起来,已经躺在姥爷家的床上,姥姥坐在阳台上,黄昏的阳光照在姥姥千沟万壑的脸上,也照在大槐树的树叶上,此时有些枯黄的树叶上反射的光就像照在姥姥的白发上,熠熠生辉。
“吃饭了!”姥爷的声音叫醒了我,我向身后看去,只有一辆又脏又旧的轮椅,姥姥也不知去处。我在姥爷的叫喊声中冲下楼,靠到大槐树上,想着小时候的一幕幕,我终于回到了那棵树下,那棵承载了无数的爱和回忆的大槐树下,回到了姥姥温暖的怀抱中。
每逢祭祖的节日,我们家的供桌上总是少不了一盘特殊的供品——酸水豆腐,这是家乡的土酸菜和大豆相结合的产物。土酸菜不同于腌制的酸菜,鲜嫩的萝卜叶或卷心菜叶经过特殊的发酵过程,产生大量的乳酸菌,菜叶变得墨绿,酸水呈黄绿黄绿的粘稠状,散发着一股特殊的酸酸的香味。用酸水点的豆腐,细致爽口、开胃、健脾,是我们家乡人的最爱。从制酸菜到点豆腐再到豆腐块的形成,这物质在袅袅白烟中发生的化学碰撞不但是家乡人们在历史中的智慧沉淀,还萦绕着浓浓的家国情怀。
上世纪初,天下不太平,而苍溪这个小城却还静静地躺在大山的怀抱中,似乎不受战火的纷扰。
我曾祖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住在白鹤山下的一个小村里,村外是一条清澈见底的九曲溪,村里人世世代代都以耕田为业。曾祖母年纪轻轻就扛起了照顾整个家庭的重任,家里母亲体弱,弟妹年幼,故而曾祖母的婚事一拖再拖,村里人都嘲笑曾祖母,说她是一个嫁不出去的姑娘。
曾祖母也没空把这些放在心上,每天天不亮就从嘉陵江挑水磨豆腐,赶在早饭前挑到集市上去卖。从村上到集市,要走很长一段崎岖的山路,有时黑漆漆的,还要提防歹人,等到了市集,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不过曾祖母的生意却很好,那时的人们没钱,很多人吃不上肉,补充不了蛋白质,就只有吃豆腐了。
在曾祖母豆腐摊的斜对面,是当时苍溪最大的学府——鹤山书院,而曾祖父便是那时少数读书的穷学生之一,满腔的抱负,希望通过知识来改变中国当下的命运。这天早上,曾祖母照例早早的挑着豆腐去集市上卖,曾祖父已经连着几顿没有吃过饱饭了,脸色青白,严重的营养不良,曾祖母远远地就望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豆腐摊旁边徘徊。“那边,那位先生,你过来一下。”曾祖父闻声走过去,看见母亲竹筐子里白花花的酸水豆腐,眼睛便移不开了。曾祖母打量着这个饿得瘦骨嶙峋的穷书生和他手里的书,说:“豆腐免费品尝,先生要一点吗?”祖父咽咽口水,摇了摇头,抬脚就走。曾祖母立马叫住他,“先生,你教我读书写字,我每天送你一斤豆腐当学费。”曾祖父高兴地连连点头。
就这样,大半年过去了,快过年的时候,曾祖父和曾祖母要结婚了。曾祖父这个穷小子要取媳妇了,曾祖母这个“剩女”要出嫁了,白鹤山上祥云绕,嘉陵江里鱼欢跳。
过了两年,曾祖父响应号召参了军。临走之时,曾祖父抱着咿呀学语的爷爷,亲亲孩子的小脸,再亲亲孩子的小手,又摸摸孩子的小脚,曾祖母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故作坚强地说:“你放心地走吧,家里有我呢!”曾祖父把妻子和孩子紧紧地搂住怀里,舍不得放开。
曾祖父走后,曾祖母一个人扛起家庭的重担,仍坚持每天去集市上卖酸水豆腐。全家人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把爷爷送进已更名为苍溪中学的鹤山书院读书。爷爷大学毕业后,回到苍溪中学,从事高中化学教育工作直到退休。而曾祖父,自从那一走,就杳无消息,有人说他战死了,有人说他到台湾了。我们家自从曾祖父走后,就没有搬过家,爷爷也没有改过名,这是曾祖母的嘱托,怕曾祖父回家找不到我们。其实还有没变的,就是酸水豆腐,是我们家餐桌上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美味。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家忽然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是曾祖父生前写的!几经辗转,终于寄到了。爷爷拿着信,泪流满面,特别是读到“惟想念妻亲手所做之酸水豆腐,至死不能忘怀……”的时候,爷爷更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时光荏苒,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那封信和酸水豆腐,一直是我们家最珍视的“宝物”。爸爸最近几年一直在研究,想把酸水豆腐卖到网上去,也许有一天,台湾同胞就可以在网上买到苍溪的酸水豆腐啦,我们家和酸水豆腐的缘分也将要世代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