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天是墨蓝的，如深邃的眸子。月光银银挤进窄窄的窗缝，在我的眼前泻下，冰凉如水。我抬头望去，月平和地面对着我，似一位老友，静静候我赴约。
困意全无，我推门外出。月光为四周蒙上一层白纱，隐约看见前方一道人影。一袭素白，那……“是子瞻吗？”我走过去。“怀民，你也没睡？我正要去房中寻你，不曾想竟在这里相遇。”子瞻的微笑里有淡淡的惊喜，我亦是一笑。我俩相伴在承天寺的庭院中漫步。柔和的月光倾洒在禅房的台阶上，反射出银白的光，萦绕的光被分成鳞片状，这样动人，却只有我与子瞻欣赏。
“世事都变了，月还这么单纯地照着人间啊！”子瞻捋了捋胡须。“可惜，世人都睡去了，无人欣赏，月竟寂寞如斯。”我叹息道。子瞻笑了：“怎会无人？不是尚有你我二人嘛！”我苦笑一下：“不错，也只有你我两个天涯沦落人，才有闲工夫赏月。”
子瞻转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他白色的衣袖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怀民，即便我们是天涯沦落人，但有这轮明月不离不弃相伴，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我又抬头望向挂在空中的圆月，皎洁的月如一只明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不知怎的，我心中的抑郁淡去许多。
“可听过一首词？”子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什么词？”我问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子瞻朗声吟道。这不是他的《水调歌头》嘛，我张口便接：“此事古难全。”他微笑颔首，说道：“你看，你也明白古往今来，世事难全。那这一点失意又算得了什么！就像月，哪怕被雾挡住了，也总有一日会拨开云雾重新出来。”我心中豁然开朗。
“其实，清闲也并非一无是处。”子瞻对我眨了眨眼，神色间有我熟悉的狡黠。我一笑：“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他抚掌亦笑：“然也。”我接着说：“况此良辰美景，非有闲情逸致之人，不能赏也。”子瞻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怀民，真乃吾之知己也！”我们相视而笑。
庭前月光如水，簌簌的风吹动了竹林，吹动了月光，竹柏的影子随风摇曳，如同藻荇在水中轻轻荡漾。
小区里的花不多，一眼望去大抵全是深深浅浅的绿，也不能臆断它不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在总有个角落，让人能感受到那种闹哄哄的春意。没错，是那树红花。
倒也不是因为只有这树花。只是花开得太高会让人生出一种疏离感，譬如那树玉兰；而花开得太低又未免显得过于卑微，譬如那零星散落的酢浆草花。而这树红花高度颇佳，我踮脚仰头刚好能把脸埋在最低层的花瓣里，于是便闻到浓一阵淡一阵的香味，扭股糖似的，让人一站就站十几分钟，舍不得离开。花儿就应该有点架子，让人倾慕着、仰望着，但它慈悲，自降一格，降到比树低比草高的位置上，让人又有点不可亵玩的非分之想，到底是给人匀了点只应天上有的芳泽。它乐意屈尊，我们也就逸然地享受它，只是那份倾慕不该失去，它终究比我们尊贵，那种明艳而绚丽的红，透出一个生命最真挚、最热烈的内心。
像是点烟花引燃了信子，转过那道长廊，一树红花猛然蓬蓬勃勃亮起来，恍然如孩子手中细线挂的大灯笼。在这个春天的角落里，一团团红挤挤攘攘，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儿赶趟。谁又不想抓住转瞬即逝的春天呢？枝头本也不算枯瘦，却也被这花儿压得气喘吁吁，仿佛再有锱铢之力加在上面就会折断。花势汹得很，万花开至奢靡，几乎要有酽过去的危险。有人非议它太俗，我不以为意。生命的意义是如此厚重，无论我们怎样全力以赴都不为过。轰轰烈烈，尽态极妍，所有生命力在这一刻爆发，这才是春天的感觉，万物新生的感觉。
恰逢昨日雨过，转角撞见美。兴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吧，这树花比平日里更沉重了。照理说不应该，因为树下落了一层繁厚潮湿的花瓣。但你细看，每一朵幸存的花都饱胀着鲜红的汁液，吸收了过量的春雨，满得溢出来，连瓣上也要蓄几滴，透红，仿佛错过一滴水都要错过整个春天。其实春天才刚打起头，还有太多时光，但我理解它们，理解它们一生只活这一季，一天就是一年的惜时如金。
这树花活的真是个恣意，真是个“闹”。“红杏枝头春意闹”实在贴切，那闹腾腾的哪儿只是一树花，明明是一树春意，一树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