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口童年泡的茶，清清的，苦苦的。
当我穿着纸尿裤满地乱转时，爷爷常领我在前厅玩。他极惬意地泡着茶，任我吵闹。
玩得无趣了，便趴在凳头上望着爷爷。爷爷皱纹纵横的脸上绽出笑容，举起透亮而又冒着热气的茶杯，微笑着看我。我迫不及待凑上前喝了一口，清苦四溢，随即满屋子乱跑，还哇哇地哭。
爷爷也爽朗地笑起来，声音哪像年过半百的老人，洪亮，清晰，萦绕心头不散。
当我能端着书装模作样地读时，爷爷就在空闲时带我去后山。山脊小亭里总有一杯映着夕阳的绿茶冒着热气。
每天傍晚，他就这么凝视着坠落的火轮，眼睛有神但又隐隐地空洞。我也坐着，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温暖，厚实，犹如屹立不倒的参天古木，四季常青。
爷爷的小罐儿里总有满满的茶叶，我抓一把捏碎了玩。茶的香气甜甜的，来自远方，又引我回到远方。
爷爷有点肺病，他的肩膀，总在颤抖。我的心，在缥缈的雾气中骤然紧缩。
再后来，离家远了。
茶的香，慢慢的，回到那远方，回到那儿去了。
偶然回乡，所见一片破败。烙着温暖记忆的石凳抹上了厚厚的灰，漫着丝丝香气的石桌成了流浪昆虫的演奏台。
茶叶默默流香。有朝一日，茶叶枯萎，茶香飘散，童年将在洒满余晖的梦境中归向何处？
雨水流尽，夕阳再现，茶香，早已销声匿迹。
生命的长河静静地流淌。偶尔不免翻江倒海，狂风大作。浑浊的黄沙被河水裹挟着，冲击着，眼尖的人却看到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混杂其中，这些便是模糊的记忆了。
随着一股惊涛的拍岸，一段被冲洗得十分清楚的记忆开始放映了。
5年前的印象逐渐清晰，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外婆和一旁服侍的母亲。外婆的脸蜡黄蜡黄的，一双深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她那枯柴般的手无力地垂着，五根因为患关节炎而变形的手指直直地伸着，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一旁站着的母亲一副焦灼的神情，手上那只精致的瓷碗冒着腾腾的热气。
随着外婆咳嗽的声音，眼前逐渐模糊了。
记忆好像有点迟钝了，兴许是时间过得太长了，也有点干枯了。我揉揉眼睛，旁边只剩母亲一人了。母亲望着我，过了好长时间，母亲说：“外婆身体不好，中午你就吃方便面吧，别让外婆做午饭了。”我答应了一声，妈妈便拎包出门了。
记忆中又是一段长长的空白。我耐心地等待着，突然眼前又跳出了一个画面。
电视里正放着动画片，我手里拿着一包薯片，躺在沙发上，十分悠闲。这时，外婆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了，只见她穿着一双老旧的但十分干净的绣花拖鞋，一件被压得皱巴巴的衬衣套在身上，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理着乱成一团的银白的短发。
“中饭还没吃吧，我来帮你烧。”我一下跳起来，指指桌上的方便面：“我中午吃方便面的。”外婆瞄了瞄，摆摆手：“那东西不健康，再说我烧的比那好吃多了。总之我来烧。”我不禁想起了妈妈的嘱咐，可心里竟又飘起了菜的香味，真是无法抗拒啊！我答应了。
眼前的记忆又模糊了，画风忽转，我仍在看动画片，瞄一瞄钟，都已经正午了！我摸摸肚子，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抗议声。我忍不住饥饿，想去催催外婆。可当我走到门前时，我呆住了：外婆做菜的手在发抖，豆大的汗珠从脸上一滴滴落到锅里，另一只手还不时擦一擦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发紫，感觉随时都会晕倒。我不顾一切地扑到外婆身上，搂着她哭了起来……
关于外婆的记忆结束了，生命中所有的爱恨情仇、依恋不舍终归于尘埃。
想起外婆，心中隐隐的痛。阴沉而又明亮的天空，又衬出了外婆炒菜的模样；耳旁呼啸而过的清风，又拟出了外婆的笑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缓缓地流入我的心中，带不走，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