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严厉而温柔,严肃且幽默。
他是个数学老师,却会为我们别的学科操心。戒尺从不离手,总是挟着本书,提着个杯子四处走着。总是穿着一身西装,不紧不慢沉稳地走着。
他的眼睛是很有神的。若他在笑,那眼中便藏了星星;若在生气,那眼中便藏了窜动的火苗。对于班里成绩偏弱的学生,他总是恨铁不成钢。但是呢,他总是在各种各样的方方面面去关照那些孩子。
我就很多次看到,放学了,他还留在教室,为班上的同学辅导功课、讲题。虽此时夕阳已没入云层,把天空晕染成画。
在以前我的数学解题能力是非常弱的。别人十分钟能做完的题,我一定要花十五分钟;别人的作业本上一面都是红勾勾,而我的作业本一面都是红叉叉。看着解题困难的我,他总是弯腰立在我面前,一道题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遍遍画着草图,跟我认真讲解着。
在一次偶然排座后,我的身边全是成绩比我强很多的人。也许是我自己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或是长期数学不好的不自信心理作怪,我非常怕那一句“连这种题都不会做”。而他在一次我心灰意冷想要放弃的时候告诉我,他想让我变得更好,他知道其实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
他的心是软的。有一天,他捧着一大摞不合格的英语作业进了教室。那时他应该很生气,非常生气。他那时说了很多有关于学习,有关于做人方面的道理。他翻着一本本作业,算了算,几乎三分之二的人没有及格。他想让这个班集体充满正能量,充满一片欣欣向荣的学习氛围。但此时,这些不及格的群体中出现了几个他心中的优秀学生的名字,他的心突然凉了半截。
他那时说过:“我帮你们把物理提上去,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啊。我英语也不好,如果我英语你们也可以来问我了。”他操心我们的历史,操心我们政治,操心我们的物理。唉,老师,为了我们,你已把自己的头发操心成白色了!即使做梦,他的梦里也都是他那些放不下心的学生吧!
面对这么多成绩不如他意的学生,他内心那么无奈,那么难受,生气时,却只是特别轻地敲了一下我们的手背。我哭了,不是因为老师的一敲,而是因为看到老师在敲我手背时都看向别处的无奈和失望。
他累了。
老师的一敲虽然我感觉不到痛,但我的心里是抽痛的,似乎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他内心的挣扎,愧疚之泪一下子从我眼中涌了出来。
真的,他辛苦了,休息会吧。
我的好老师啊,严厉而温柔,严肃且慈祥。
木船慢慢向岸边靠近,我踏上了那块在梦中忆过无数次的故土。步伐有些僵硬,只念着我又回来了,可又像是回不去了。
我脸上勾起许久未现的笑容,笑那小座青丘,笑那一野金稻,炊烟从竹林深处飘来,一切安然,山形依旧。
“客人,你是何处来的人?可是要去村中?”一个孩童在我前方,冲我喊着。我本想走上前去,那蓬头小孩却后退了一步。我招呼着的手缓缓放下,六十五年了,若是儿时的我在路上看见一个陌生的、满脸胡渣、满身伤痕的人,也会恐惧。我脸上的疤痕硬得像块石头,每当摸起却又触及内心最酸楚的地方。此刻间,我只感觉“近乡情更怯”罢了。
“是你?”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牵起小孩的手,也看见了我。“是我!”我知晓他是阿珂的父亲。我上前去拉着他。他空洞深陷的眼睛泛黄,皱得像纸皮的脸黝黑嶙峋。老人一把攥住我的手,张了张口,未语泪先流。那浑浊的热泪让我心如刀绞。“阿珂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但已经不在了。”老人干枯的双手紧紧握住我,颤抖的脸颊依旧老泪纵横,良久,他忽然苦涩的笑了,干涩地挤出一句话:“好,那样也好。”孩童不明所以地坐在一边。看着他,想起我与好兄弟阿珂当年一同被带去服兵役时,也只是十五六岁罢。边塞的寒风夜里,我时常梦见他于黄沙战场上僵硬在血泊中,随千军万马,伴黄风狂沙,永久葬在异国他乡。“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多少年的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我的兄弟,我的战友,一个个血洒天涯。而我如今站在心乡故园中,也算完成了彼此的一个心愿。
我就这样走着,一里路,两里路,三里路……离家的十里路是儿时与父亲天天砍柴,玩闹的地方。“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前方家里的稻田地也荒废了。我还是忍着痛不欲生的悲伤,义无反顾地走着。“你一家老小在几年前已经先后离去,全都葬在稻田外的青山上了。”我六十五年的寂寞像是干涸了泪水,红胀了眼,泪却往心里流。
车辚辚,马萧萧,远远走来的官兵带着一群青年,也是十五开外。父母“牵衣顿足拦道哭”远远地“哭声直上干云霄”。大部队走着,连妇女也被抓去充军。此去经年,又是一群年少的身影埋没在故乡的河畔,谁都明白,两头人等待的是生死的轮回。
五里路,六里路。悠悠流年,沧海桑田。阿珂曾言“若此战我有去无回,记得回家时为我立个墓”。耳边又响起年少时母亲的哀嚎:“官爷,他们还小啊。”我分明看到青春里那张人面桃花也万念俱灰。
天阴雨湿声啾啾!尘封了许久的家就在眼前,那磨子上接了蜘蛛网,厚厚的灰尘随阴雨散在我的肩上,有些记忆还在角落催人感伤,而人去楼空,一切终将永久埋葬在雾中。
须臾的光阴风干了泪痕,六十五年的空白带着血色与无尽的酸楚,我想,一台老兵的戏也该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