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来到海边,就与海风撞了个满怀,风中含着海水的气息。早晨,好清爽!
不坐船,不邀游伴,也不带什么礼物,就带着满怀的好心情和穿着一身潜水服,游进海中的村落,独自去访问我的朋友。
它们的村子散布在海底的地面上。这里,很多的“村民”,熙熙攘攘地往来。那块被海水推得滚来滚去的巨石,是我要拜访的第一个老朋友。啊,巨石,你如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在这海底活了成千上万年了吧?你把多少小鱼儿当成亲人,与他们一起玩捉迷藏,你直着腰,眼睛盯着那水面上的船影、鱼影、月影。岁月悠悠,波光明灭,泡沫聚散,唯有你依然如旧。
走进这片珊瑚里,鱼儿呼唤我的名字,水泡与我交换眼神。每一株珊瑚都是我的知己,它们迎面送来无边的色彩,每一株珊瑚都在望我。我靠在一株珊瑚上,静静地,仿佛自己也是一株珊瑚。我的脚也贴着海底,稳稳当当地站着,从不动摇;头发变成更小的珊瑚,血液变成珊瑚的汁液,在身体里旋转、流淌。
这海中的一切,哪个不是我的朋友?我热切地跟他们打招呼:你好,咸咸的海水!你打起一个个巨浪,是在挑战我的游泳技术吗?你好,安静的岛屿!你背着一个个千万吨重的巨石,是在练习坚持千万年之久的举重吗?你好,活泼的海豚!你天生那尖锐的叫声,多么可爱。你好,巨大的鲸鱼!小小的鱼虾衬托着你庞大的身躯,你大大的肚子里仿佛装满了知识。你好,悠悠的白云!你洁白的身影,让天空充满了宁静,变得更加湛蓝。你好,扁扁的魔鬼鱼!你天生的好身材,闪电般的速度,多么有气势。喂喂喂,调皮的小飞鱼!围着一个圈在谈些什么呢?我猜你们欢声笑语的,是游行中看到的好风景。
傍晚了,海面上掠过一群海鸥。我该回家了。我游回了出发点,轻轻地挥手。告别海里的朋友,带回了满怀的好心情、好记忆和湿淋淋的潜水服,还带回了一路月色。
打开书柜的门,我的视线上上下下地寻觅,拿掉上层的书,目光停留在一本厚厚的大册子上。
这本照片集已经很陈旧了,似乎一用力就能裂成碎片。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手拂去薄薄封面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打开它。
第一页就是我的照片,照片的像素不是很高,还有点点泛黄。迎着窗外明亮的光线,我仔细端详照片里那个坐在楼梯上,拿着个颜色缤纷的气球的小孩子。那时候,他还那么小,那么无知,笑得傻傻的,却很开心。
拍下这张照片是何年何月?按下快门键的人是谁?为何笑得这么开心?我已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翻到下一页,是我和姐姐生日的合影,柔和的光晕里有蜡烛的光芒;继续翻,三岁左右时的全家福;再往前,我的身影消失了,父亲和母亲相恋时一起游长城的照片出现在眼前,还有父亲中学时的照片,母亲小时候和外公外婆在天安门前的合照……
我不停地翻着,每一张相片都是一个故事,努力地为我讲述过去发生的点滴。可是无论它们多么精细清晰,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细节都已经消失在记忆里了。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有没有一种保存方式,能够滴水不漏地留住曾经的一切,包括心底隐秘的情绪、刹那闪过的灵光?
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照片的时候,人们用诗歌记录人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是羁旅天涯的彼此思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落拓豪迈的人生感慨;“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绝处逢生的惊喜万分……
千百年来,这些诗句被人一遍复一遍地吟诵着,我们从不质疑这些诗人是否存在过。他们或对酒当歌,或纵情山水,他们感叹着活着的悲欢喜乐……这一切,什么时候在我们的脑海中消失过呢?可是我们呢?在数年之后,我们难道只能凭几张照片,几段影像来证明曾经拥有过的时光、曾经存在过的人生吗?而那些所谓后人,也会像今天的我一样,怔忡地对着一本相册最终却不得不无力地承认自己的一生如蜉蝣般短暂虚妄吗?
没有人逃得过百年的大限,但谁又甘心情愿活了一场虚妄呢?既然光和影的记录下的终究是一个肤浅局限的印象,那就像古代的诗人一样随时随意地记录自己的感受吧。纵无诗人们的才情,亦当有诗人们的敏感。倘若这么多年,我能细心体会当下世界的美妙鲜活,专心所从事有意义的事,关注每一刻的内心体验,用心记下那些美丽丰饶的情怀;那么到了风烛残年时,应该有足够细腻、真实、动人的文字让我尚有岁月可回首吧?也许某一天,不知道是谁,会偶然翻见这些文字;也许他会饶有兴致地惊叹: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刹那,有过这样鲜活有趣的奇思妙想……这些,无疑远比一张张相片有趣生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