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心里问着自己，我究竟属不属于那条静默在城西的老西街？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三岁时，我便从那条古老的街巷搬离，来到这座城市的一角。满眼车如流水马如龙，隔着玻璃窗看到的只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的霓虹，人们匆匆忙忙胡乱往嘴里塞几块面包后，又开始埋头苦干，甚至彻夜未眠，一切似乎都和模糊而隐约的记忆截然不同。
那条铺满青石板的老街，那斑斑驳驳的石墙，那低矮简陋的土黄色的小屋，还有那在小巷中悠闲地牵着小黄狗踱步的人儿，似乎像驶离站点的列车一般，离我愈来愈遥远。心中的问题总想执着地一遍一遍地寻问，却随着时光的消逝越来越没有勇气，那条与老街相连的线，仿佛也随时间地消逝一点一点地被磨断。偶尔在电视上看到那条老街的身影，只能自嘲地和自己说：“好像没有在那儿住过一样。”——因为那陈旧的光影看起来是如此生疏。
直到有一天，父亲提出要带我回去走走。
去么？怕自己久久问不出口的问题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可不轻，就连这唯一能得到答案的机会也逃走了。我沉寂了一会儿，点头算是默许。
一下车，一股熟悉而温暖的味道便直扑到我怀里，那是小花小草的清香裹挟着老街小吃的浓郁的气息。遥远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化成一湍急流，直冲到心底，竟激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切好像都回来了，街上仍是铺着歪歪扭扭的青砖，街边的小土房还是那样小巧可爱，一只黄狗在街边的花丛前嗅一嗅，又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远。人们掇了条凳子坐在小店们前，对一碗热腾腾的面线糊吹着气，吃饱后不忙不慌地擦净嘴角，不紧不慢地踩着咣当咣当的自行车开始新的一天。不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悠远而清亮的回荡着，像是在替这风情万种的老街向我回答：“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火车驶离了站点，终有一点又要缓缓进站。当我又站在整齐划一的水泥板上，心中的答案却愈发坚定：心不移，身在何处又何妨？
即使我不再提起那个问题，老街也总用她不改的容颜温柔地回答，始终给怀旧的我以浓浓的慰籍。
四月的春风还略带一丝寒意，吹在脸上，凉凉地，轻轻地。
耳畔只有风的声音和发动机的轰鸣。我坐在摩托车后，抱紧了爸爸，心情沉重，脑中浮现爷爷的容貌。轮胎下的土地是微润的，深沉而厚重。我们正前往那片埋葬着爷爷的土地。
从反光镜中，我清晰地看到爸爸那长乱的胡须，那蜡黄的面孔，甚至头盔下那蓬乱的发。我低下了头，呜咽着感受爸爸的内心世界。发动机声戛然而止，我望向那土地，下了车。
我和爸爸一前一后无声地走向爷爷的墓旁，只见爸爸躬下身子，双膝跪地，眼含泪水，双唇颤抖，拿出火纸。空气仿佛凝滞了。里面是爷爷，外面是父子，一种血脉之情将我们连在一起，不可分割！我记得，爷爷两年前离开了我们；我记得，爷爷以前在地里辛苦劳作的身影；我记得，爷爷挥鞭赶牛时那无词无调的浑厚之音，传遍四野，冲破天际……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抬眼望去，不大的坟头已长出细嫩的小草。三年，三年来“爷爷”这个称呼，我再不曾叫出口。我与爷爷此生永不可相见，似乎相隔了很远很远距离，但又很近。爸爸轻轻点燃泛黄的纸钱。赤红的火苗将黄色的纸钱一点点吞噬。由黄及灰，由灰及黑，由黑及白。火，映照着我与爸爸的脸。泪水从爸爸的眼眶中滚落，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爸爸忽的叹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根烟，烟火袅袅中，双手将烟插在坟边。“父亲，儿子和您的孙子来看您了。您老爱抽烟，就抽一口吧！”爸爸轻声念叨。我看见爸爸的眼泪滴入泥土，我的眼里也噙满泪水。一缕缕烟不停的上升，回旋，幻化出了爷爷的影子。爸爸转过身安慰我道：“其实，你爷爷离我们很近，只是看不到罢了。他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很近？是的，那些幸福的时光，那些无声的爱不曾离开。的确很近很近。烟丝聚拢，我觉得，仿佛爷爷正微笑着，向我们点点头。爸爸对我说：“你爷爷这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干了一辈子活，却也活的有滋有味。他说人活着，就要充实的生活，做什么事都要认认真真。下地干活，你爷爷总是最卖力的那一个。这片土地不知陪爷爷度过了多少日夜，浸满了爷爷多少汗水。孩子，你爷爷一辈子认认真真做事，诚诚恳恳做人，这是我们永不能忘的家风啊。”我望着爸爸通红的眼睛点点头：爸爸的话，我牢记心中，爷爷的准则，我永志不忘。
田野中，油菜花成群结队地灿然开放，黄得耀眼，一行行，一排排，守卫着这片土地，守卫着这份血脉相承的情感。
暖风吹过，带来阵阵花香，我的心蓦地暖起来。是呀，爷爷，您不曾离开，您的笑，我记得；您的爱，我记得；您是无言的教诲，我记得……爷爷，您一直和我很近，因为您始终在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