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题记
成全?到底何谓成全,一次悲痛的舍弃?一次淡然的释怀?亦或是一次伟大的牺牲?我只知道在这世间有一人,心底洁净,脆弱纯善,不甘于世态炎凉,不贪图世俗名利,愿用自己的一生去改变那个悲哀的世界。
自从他下定决心写作开始,太宰治的生命,他的灵魂就屹然不再属于他。曾经的他就像他所写的《人间失格》中的男主一般,讨女人喜欢,如同男妾,流连于情妇的家中。那时的他或许是迷惘的是孤独的,他用风花酒月的生活放逐自我,在一片坍塌的碎片里追寻自己的价值。直到一天夜里,喝醉酒的他来到情人家中,他看见包养他的情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安详地睡着。他没吱声,他不愿打破这一刻的安宁,他明白此时污秽的他并不属于这纯洁的一幕。“我真想原地蹲下,合掌祈祷。我轻轻地拉上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公寓”。我看见满张墨迹与涂鸦里,那洁白的人性的底色。
不打扰,是为成全,成全别人的安宁,也成全内心的洁净。
他是可敬又可怜的。
他说:“我与旁人几乎无法交流,因我不知该谈些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谈起。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别人,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只有真正注视过炼狱的人,才会明白真正的炼狱有多可怕。势利、贪婪弥漫在人心,他没有办法了,他只得牺牲自己,将自己置身于这混乱、不堪的罪恶之中。用自我的牺牲去找寻他所期盼已久的曙光,试图冲破他想象中那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他说:“人性使我绝望。”太宰治曾不止一次目睹过所谓人性的崩坏,昔日里谈笑风生的好友只不过是一群视财如命,将人性视为草芥的野兽罢了。他开始对这世界失望了,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早已精心设下的骗局。或许,他曾想过将自己的不满、绝望、悲哀全都发泄出来,来告诉世人“错的并非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可他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有妥协,只有将自我彻底献身于这悲哀的失格的世界之中,他盼求着可以用自己仅有的文字去警醒、去祈求、去挽救人们。
可那黎明并未到来,黑夜过去了却又是另一幕黑暗。他渐渐麻木了,长久以来人性的冲击击溃了他。“神啊,如果抵抗也是一种罪过,那么我愿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成全这个世界。”太宰治决定结束自己这悲哀的生命,以一种可悲的方式——自杀——去成全这个荒唐的让他洁净之魂无法安身的世界。
“如果我使出全力仍然无法改变这结局,那不如成全它,就让它悲哀地永不完结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悲哀的人,一个胆小的懦夫,一个极端脆弱的作家,一个卑微失格的极端异类,却又是一个无畏的牺牲者,一个伟大的成全者。
成全这个世界的荒谬和它的秩序,也成全自己那一抹不被理解的偏执与纯真。
在我那巨大舞台般繁杂又空旷的回忆中,有脚步声执着有力的回响着,涛涛浪纹涌向我,人连至心,都被淹没了……
春至,门前那老槐树开花了,舒展开韧劲十足的枝丫,一朵朵玉白色的小精灵旋转着展开裙摆。雄纠纠,气昂昂地吐露勾人的芳香。
别处也是一片花红柳绿的旖旎光景,外公负着手在庭院里踱着步子,眼睛半眯着,时不时念叨着:“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我笑着跑过去问:“什么心情好啊?”他笑,道:“来,咱们出门走走去!”
这句话也不知听了多少遍,而我每次都兴兴地跟他出去。我喜欢看外公走路,而他也喜欢走路,时不时就说:“咱走走去。”他走路时总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大臂甩开,脚步一下一下结实有力地落在石板路上,活像阅兵时穿着笔挺军装大步流星的军人。他的脚步很有节奏,啪嗒、啪嗒、啪嗒!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而是一个红日当头的壮年人。
的确,外公他和平常老人不太一样,他从不佝偻着背,有着高大挺拔的身躯。穿着背心和短裤,浑身晒得黝黑,灰白的发像钢针般立在头上,一双眼睛特别明亮,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只翱翔天际的老鹰。
他还有特别倔的脾气,什么活也不能落下他,浑身一股不服输的劲,也不知他不服气的是什么。别人常劝他说:“您都多大岁数了?还是别干活了,可别把身体给累坏了。”外公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一个劲跟人家念叨:“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
啪嗒、啪嗒、啪嗒!外公不停地走着,脚步发出铿锵的声响。我也跟着他走,渐渐地,我试着将步伐放到和他一样的频率,每一步的距离,跨到和他一样的长度,青石路上,四只脚默契十足地不断向前迈着一样的脚步。我仿佛被拉进了一个奇异的循环,啪嗒、啪嗒、啪嗒!这是精气神的集中体现吗?世界无声了,日月闲闲,有的是时间与空间,一览不尽的淡荡春光,任风吹,任鸟飞,任渺渺之目舒展来回。世间只剩下啪嗒、啪嗒、啪嗒的响声,简洁单调,仿佛会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秋至,春已暮,红稀香少,寒日萧萧上锁窗,槐花应恨夜来霜。几场冷雨过后,那老槐树显得有些萎靡了。
外公突然病倒了。
灯光下,他头上的发,腮旁的鬓发和下巴上的胡茬,都白得刺目,似点点霜花落。那一段时光,天空好像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我没敢问大人们外公得的是什么病,我能读懂他们眼底的绝望和不忍。在这种时候,外公咧着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仿佛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我望着外公衰败的脸庞,突然发现他的眼睛还跟从前一样坚定明亮。心里没来由地响起一串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
终于,冬至,老槐树的叶子掉光了……
自从外公离世,我一直懵懵然听见一串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执著而有力。终有一天,我决定了,要用这样执著而有力的脚步,一直一直走下去。眼前,又闪现出外公欣慰的笑脸。
谁也不知道,一株嫩芽从老槐树的根部冒了出来,绿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