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
除了外婆，全家都心知肚明，外婆老年痴呆了。她经常喊错妈妈和我的名字，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外公的名字。她频繁的发脾气，摔碗摔碟子，像个顽皮又任性的孩子。
我和爸爸妈妈一同去了乡下，来到了外婆家门口。外婆坐在大门口的那棵桃花树下，两眼空洞缥缈，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嘴巴半张着，透明的唾液在晃动着，一缕缕顺着嘴角缓缓地流下来。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小腿，整个身子蜷缩着。满树桃花开得正旺，如同一大团火烧云，一咕噜一咕噜的桃花拥挤在枝头，风徐徐地吹，细碎的花瓣落了外婆一身。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一树繁花却只映出外婆呆滞无神的面庞。
外婆觉察到有人过来，便偏过头看了我们一眼。她眼睛倏地亮了一下，擦了擦口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那眼里的光芒像是寒风中的烛火，摇曳了几下，熄灭了。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爸爸在门外陪外婆，我和妈妈进了门，看到了外公。妈妈问外公为什么不让外婆在家里呆着。外公叹了口气，说外婆只愿意坐在那棵桃树下，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棵树是她年轻时亲手栽的呀！妈妈沉默了，让我去照看外婆，她和爸爸一起帮外公做晚饭。
我出门去，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外婆开始一直凝视着我，我却不敢接触她的目光，尴尬的将头侧了过去。就这样，夜色降临时，我竟睡着了。妈妈做好晚饭，出门喊外婆和我时，才发现外婆不见了。
我们四人分头寻找外婆。我的心像是被自责这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压住，如果外婆出了什么事……我不禁呜咽起来。我到处翻，到处寻，田野，小巷，后山，邻居家都找遍了，依然找不到外婆。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与焦灼使我双手双腿打着颤。我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童年时最爱在那玩的小广场，却惊讶的发现，外婆正坐在广场侧边的长椅上，托着腮像是在等谁。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广场中央，广场上红红绿绿的灯光抚摸着她粗糙又布满皱纹的脸，她喃喃自语道：“丫头，别玩了，该回来吃饭啦！”我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奔泻而下……。
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问那人是谁？那人便是我最爱也最爱我的人。
雪花“簌簌”的下着，有梅花一般大，夹杂着刺骨的寒风将我有些混沌的意识稍得拂去些雾霭，我紧了紧缠绕在脖子上的围巾，朝着家附近的诊所深一脚浅一脚缓慢的走去。
推开诊所的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儿，浓浓的萦绕在鼻尖。以往还显得略有些狭小的诊所此时却格外空荡，冷冷清清的，只有诊所室旁长椅上坐着打点滴的两位老人。
轻声唤了护士前来打点滴，冰凉的针刺过皮肤迅速显露出水珠大小的血滴，隐隐有些疼。扎好针，手轻轻的放在膝盖上，百般无聊的等待着。我瞥了瞥诊所外，雪花下得愈发热烈起来，纷纷扬扬的，眼前仿佛只剩下纯净无暇的白。
回过神，也许是巧合，我坐在了诊所室仅有的两位打点滴老人的对面。
说是两位老人打点滴，其实不然，只有一位。另一位是在照顾着他。
那位陪护的是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奶奶，她紧紧的挨在正在打点滴的老爷爷身旁，浑浊的眼眸不时抬头望望盐水剩余的多少，一只满是沟壑的手用力的握着老爷爷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似乎是想给他带来微弱的温暖。而老爷爷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她的那份隐隐的关怀与担忧，扭过头咧开嘴角，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一个大孩子般冲着老奶奶盛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时间如水，转瞬即逝。时针早已不偏不倚的指向了十二点。老奶奶望了望老爷爷那几乎还剩半瓶的盐水，轻柔着语气，眼中带着点点笑意，说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买些吃的来垫垫肚子。”过了片刻，老奶奶走进诊所，手中拿着用纸盒盛放着的包子，包子还袅袅的升腾着热气。
老奶奶轻轻坐在老爷爷的身旁，用木筷小心翼翼的夹了一个包子，放在嘴边吹了吹热气，递到老爷爷嘴边，老爷爷大大咬下一口温热的包子，鼓着双颊冲着老奶奶眉眼弯弯的笑，老奶奶望着慢慢咀嚼的老爷爷，眼神温柔的如四月的风。
老爷爷的点滴终于打完，老奶奶动作轻柔的扶起老爷爷，等到老爷爷站起，我才有些惊讶的发现老爷爷比老奶奶将近高出一个头，他们紧紧相依着走出诊所。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街道上只剩下那两个紧紧相依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边缘。
眼眶有些火热，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猝不及防被轻轻触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年以后，哪怕你白发苍苍，哪怕你身缠重病，没关系，还有我会陪伴着你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
澄黄的阳光软软的映照着那两个背影，那小小的背影缓缓的向着远方移动。
